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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命题作文] 战前酒


   很久很久以前,有个双槐村。

  双槐村最显眼的所在,便是村口两株参天的大槐树了。村里的长辈说,本村原来叫刘家村,大约三十年前,这两株槐树在一夜之间长起,树大根深,枝繁叶茂,树干东西相隔几丈远,枝叶纵横交叠,竟都长到了一块儿去,一时方圆数百里的人都引为奇观,刘家村也因此改了名儿。

  夏天日头长,村民们晚饭吃得早,余下的闲工夫没处打发,难得来了个仙风道骨的老先生,自称说书为生,想借贵村落几天脚。当天傍晚,老先生在大槐树下的土坡上支了个小桌,半眯着眼轻摇蒲扇,村里男女老少陆续聚过来,满脸兴奋,交头接耳,连那两株大槐树都枝叶簌簌,精神抖擞。一时间浓荫蔽日,清风徐来,直教人暑意全消。

  时辰一到,老先生一拍惊堂木,鸦雀无声中,先说了一段狸猫换太子,座下顿时嘘声四起,只得改口,说了一段唐僧西天取经,座下又是指指点点。有人笑道这都是老掉牙的段子,先生难道没甚么新鲜的?老先生想了想道,也罢,小老儿便讲个新鲜的故事——话说有个三百年的王朝一夕倒了,从此群雄并起,战火纷飞,有两个孩子,幼失怙恃,投到了麒麟谷拜师学艺……"

  “咯喇”一声,东西两棵槐树各自掉了一根侧枝下来,险些砸在老先生的脑袋上。

  第二天午后,仲夏里烈日当头,大人们下田干活,小孩子无人管束,都偷偷溜了出来,于大槐树下汇合。阿虎打头往土坡上一站,身边十几个年龄相仿的小童眼巴巴地看着自己,心里不禁很是得意。昨晚说书先生后来讲的故事,甚是新奇有趣。待众人散去之后,他兀自缠着老先生,拣那些紧要情节翻来覆去讲了五六遍,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。这天阿虎匆匆干了些农活,便招兵买马,将村里的孩子招揽了个七七八八,决意要将昨日听来的故事重演一番。

  阿虎当仁不让,作了主角师兄,选了狗蛋作主角师弟。狗蛋家跟他家是邻居,平日里一同撩鸡斗狗,最是相得,群童自然不敢异议。接着阿虎连吆喝带比划,将平日玩得来的孩子一一点出,给了左偏将右校尉之类的职位,收编为自家军队,令其站去身后;剩下看不上眼的一小堆,留在面前,是为敌军,将来由狗蛋统领。狗蛋见自家军队怂眉搭眼,军容不整,本不乐意,然而禁不住主角之位实在威风,也就视而不见。分配已定,群童后退几步,中间空出一道楚河汉界,俨然便是两军对阵的模样。

  评书方一开场,有师兄弟二人,在谷中潜心学艺,原是相依为命。某日他俩出得谷来,不巧在一场天昏地暗的大仗中失散,从此各有际遇,再见面时已各自投了主君,哎呀呀,当真令人唏嘘。

  然而还没排演两句,狗蛋便支吾起来,原来他记性不好,听书时固然如痴如醉,听完便已丢到脑后了。

  阿虎见狗蛋不知所谓,实是老大不耐烦,欲选旁人,看来看去都是些记性差的,最后无可奈何,点了躲在一旁的小蚊子。那小蚊子大名昭文,瘦瘦小小,是破落秀才的幼子,说话顶顶秀气斯文。村童们粗鄙惯了,很是看不起这等娘气的孩子,阿虎更是向来不跟他玩。此刻阿虎临阵换将,偶然想起曾经偷偷见识过小蚊子背诗的功夫,知道他记性绝佳,又亟待排戏过瘾,小蚊子纵有千般不是,也只得忍了。

  阿虎在小土坡上摸爬滚打,又是在战乱中为“师弟”挡箭受伤晕去,又是餐风饮露跋山涉水,又是摆了半天高人隐士的谱儿。狗蛋扮作一国之君,三番五次折节下交,阿虎这才施施然认了主君,由他那一班左偏将右校尉簇拥着左冲右突,开疆拓土,真是志得意满,好不自在。

  阿虎带着手下玩了半天,这才轮到小蚊子出场。

  小蚊子手握一根竹竿,假扮骑着战马。两国在乱世中刚刚扎稳阵脚,行军格外谨慎,这两人师出同门,都是胆大心细,亲自扮作斥候带了兵士探查敌情,无巧不巧地,在荒野里遇见了。

  一番试探交战,双剑同时虚点对方喉咙。阿虎喉头抵着一节柴棒,哑着声音道:“师弟?”

  “师兄?”小蚊子作了个惊讶的表情,轻声轻气地叫。

  “你蚊子叫么?说话响点!”阿虎斥道,随即换作一脸又惊又喜,“真的是你!我还道你陷在乱军中没了!”

  小蚊子缩着头,勉力提声道:“我……我被一户农家救了……养好伤便去找你,到处都找遍了……”

  天下至大,师兄弟二人踏遍名山大川、访遍荒村野岭,都寻不见对方踪迹;天下至小,他们效力的主公原是同朝为臣,各自割据的地盘,也不过一水之隔。

  然而一水之隔,到底是有所相隔。

  风从虎,云从龙。这一对师兄弟都有意劝对方弃暗投明,可略略一谈,便知已然各自认定了明主。无可奈何之下,洒泪而别。

  之后,师兄弟力促两国结盟,分进合击,配合无间,蚕食邻近州县,逐渐成了气候。天下的格局,也从群雄混战,变成了几大军阀鼎足而立的形势。

  再之后呢,这盟约在“天下”二字面前,便显得微不足道了。两国主君隐约知道手下大将交情不浅,然而一国之君,怎能为私情所困。暗地里派一小队兵士假借名号,神不知鬼不觉地渡河偷袭,实在是太容易安排的事。

  “师弟——”阿虎怒视处处起火的粮仓,仰天长啸。

  “师兄——”小蚊子跪在力战殉国的主公长子面前,咬紧牙关。

  另外几个军阀也不安分,天下又成了乱哄哄的一团。师兄弟反目成仇,只能决一死战。

  “你我兄弟学艺不精,当日都看走了眼。如今帝星中道陨落,辅弼蛰眠,中原还要再乱个三五十年,你我现今这场纠葛,可说是无谓之至。”阿虎背着手立在土坡至高处,长长叹了口气,脸上两分自嘲三分沉痛,倒有五分老气横秋。

  “各为其主罢了。师兄,自从你我主君背盟反目,你夺了我主多少城邦?手上沾了我同袍多少鲜血?我于你想来也是一般。”小蚊子逐渐演得纯熟,双眉一轩,倒真有几分大将之风,“这深仇大恨,你我便在今日了结罢。”

  “说的是。此战之后,你我焉知还能留下命在。昔年你我同在师父座下,每十日私下比试一次,输者去窖中偷一壶酒来赠予胜者,迄今思之,不胜感念。今日愚兄也备下一壶酒,不如请贤弟与我在战前共饮?”阿虎从草丛里摸出早就藏下的酒葫芦并两只缺了口的大碗,长笑一声,“此酒饮毕,咱们兄弟俩便痛痛快快地干一架!”

  小蚊子凄然不语。

  阿虎一阵挤眉弄眼,有个小童醒悟,大声说:“将军,须防他酒里下毒!”

  小蚊子摇头道:“我与师兄相识多年,师兄决计不会以小人行径待我。”

  阿虎与小蚊子四目相接,见小蚊子定定地望住了他,目光里一片坦荡澄澈,心里突地重重一跳。他定了定神,郑而重之地揭了葫芦盖,倒了两碗酒。

  众童呼啦一下围过来。狗蛋凑上去嗅嗅,道:“这是真酒么?”阿虎道:“自然。我亲眼见我爹在东头铺子里打了酒,带回家藏到鸡窝里面的。”立时人人艳羡。阿虎家在村中算得上富户,阿虎爹偶有闲钱,时常瞒了阿虎娘去打酒喝。

  阿虎豪气干云,将一碗酒塞给小蚊子,自己拿了一碗,往小蚊子碗上重重一磕,叫道:“干了!”

  小蚊子吓得一哆嗦,道:“真喝呀,家父不让喝酒。”

  阿虎瞪眼道:“你我师兄弟二人都是幼失……那个爹娘,从小相依为命,哪来的家父?快喝!”

  小蚊子略泯一口,皱起小脸道:“苦得很,不好喝。”

  乡野劣酒,既浊且苦,酒味亦不甚厚,农人不过借一点味道聊以自慰罢了。

  阿虎早在跃跃欲试,闻言一尝,这酒果真如小蚊子所言难喝得紧,然而众望所归之下,岂能就此善罢甘休?他梗着脖子反驳道:“戏文评书里都说,英雄好汉大块吃肉、大碗喝酒,酒怎么可能不好喝?”说罢一饮而尽,作出酣畅淋漓之态,实则将大部分酒都撒在了前襟上,喝完一亮碗底,众童齐声喝彩。

  小蚊子捧着碗,尚在犹豫,张家小三尖声道:“小蚊子是个娘们,不敢喝酒呢!”

  孩童们“嗡”地一声哄笑起来。小蚊子满脸涨红,怒目而视,道:“我有什么不敢?”抬碗一气灌了下去。阿虎见他喝得涓滴不剩,暗自咂舌,一抖衣衫,以竹竿为长枪遥指对方,比了个威风凛凛的起手式,叫道:“贤弟好酒量。这便来战罢!”

  小蚊子却不应声,双目发直,身子摇摇摆摆,似乎有点站不住。

  众童觉出不对,人人紧盯着小蚊子,大气也不敢出。

  阿虎咳嗽一声,小心翼翼地道:“贤弟?”

  小蚊子露出一个懒洋洋的笑容,往前踉跄两步,忽然脸冲下倒了下去,手里的碗不偏不倚砸在一块石头上,顿时粉碎。

  众童惊呼跳开,阿虎抢过去把小蚊子翻过来,拍着脸大叫他的名字。过了半晌,小蚊子睁开眼睛,阿虎还来不及欣喜,眼前一黑,当即“哎哟”一声,捂着鼻子倒了下去,再也爬不起来。

  众童在侧看得清清楚楚,小蚊子喝了酒有如神助,一拳便把最能打的阿虎撂倒了。一时人人自危。小蚊子摇摇晃晃地坐起身,猛一抬头,他们便战战兢兢,齐齐向后退了一步。

  “你们平日做什么看我不起?娘们娘们,你才娘们!”小蚊子怒气勃发,跳起来没头没脑地打将过去。他身材瘦弱,力气便小,本是村里最受欺负的孩子,但此时酒力上涌,手脚力道比平日大出了许多,兼之酒壮人胆,气势上声先夺人。这十来个孩童未见过他如此凶神恶煞的情状,挨了几下后便纷纷抱头鼠窜,奔回村里,一时作鸟兽散。

  阿虎倒地不起,其实多半是被吓的。他横卧在地,鼻血长流,眼见平日受尽欺凌的小蚊子,居然孤身一人,打了十多个孩童,不禁啧啧称奇。他多少也喝了酒,此时酒意上了头,全身暖洋洋的,转念想起,小蚊子倒下去之前的笑容甚是好看。他胡思乱想了一阵,见众孩奔逃,小蚊子却还对着空处拳打脚踢,生怕他从坡上滚下去,连忙爬起来挽住了他。

  小蚊子扭过头,吭哧一口咬在他肩上。阿虎“哎哟”一声,推之不开,一时也没奈何。他身材坚实,比小蚊子高出甚多,索性忍着疼勉力将小蚊子抱起,寻大槐树下一块窄坑放下,紧紧搂住,唯恐他乱跑。

  小蚊子奋力挣扎了一阵,手脚俱疲,松了口“哇”地一声哭道:“你们都欺侮我……你最坏……那酒难喝死了……”

  阿虎心生歉疚,应道:“是是是,对不住,咱们以后再也不喝了……”

  他心一软,手上劲道松了,小蚊子得隙,伸拳狠狠捣了阿虎额头几下,痛得他连声叫唤。

  小蚊子怒气冲冲地瞪了他一会,哭声细微下去,鼻息渐沉,终于累得睡着了。阿虎看看他酡红的小脸,大起胆子,一会摸摸鼻子,一会拉拉耳朵,玩了半天自也困了,倒在小蚊子身边呼呼大睡起来。

  东西两棵大槐树摇动枝叶,给两个童子送去丝丝凉风。阿虎带来的酒葫芦原本好好立在地上,经风一吹便倒了,骨碌碌滚到西槐树根部,淌出最后一点酒液。

  须臾,西槐树枝叶耸动,狠狠戳了东槐树一下,悄声道:“这酒虽劣,却比你战前那壶强多了。”

  东槐树扭扭树枝,叫了一声痛,也是悄悄赔笑道:“那不是行军一个多月,只剩最后一点舍不得喝,我给兑了点山泉水进去。”

  “兑了多少?”

  “三成……不不不五成……哎哟别戳了八成……哎哟哎哟酒就剩一口了其他都是水!”

  “多年不见,两位别来无恙?”一个苍老的声音忽然在树下响起。

  东西槐树惊得枝叶同时一摆,乖乖叫道:“师父!”

  昨儿个说书的老先生手捻胡须,笑眯眯地左看右看。

  “紫微帝星应在此地,光明日显,二十年后中原将开百年盛世。你二人也算是功德圆满。两个傻孩子,跟我回家罢?”

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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